│展覽介紹
返身入深林‧光陰成聚落
文/張禮豪
莊普認為,抽象藝術從二次戰後發展至今,已被許多人歸類為過去、老舊的形式,尤其身為東方的抽象藝術創作者,包括眾所皆知的趙無極、朱德群等,他們的創作往往必須被視為抽象主義與東方墨韻的結合,才能順理成章地進入觀者的理解範圍內,不免有稍嫌狹隘之疑。畢竟,無論時代怎樣演變,人類同樣擁有七情六慾,只是表現出來的樣貌略有差異,因此在藝術這一條路耕耘了數十年的他,總是在思考著抽象繪畫是否還有新的詮釋可能,即使是細微的變化?如果真有的話,又應當怎樣來表現?從這次展出的十數件新作中,觀者或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首先最直接引起注意的,應當是在採用更多色彩後所構築出來較之以往都要複雜的構圖,這樣的演化不在於難易之別,而是他對於「由繁入簡」之既定認知的逆向與反動,卻也讓人重新思考繁複與純粹之間的辯證關係。此外,莊普刻意加入了鈐印以外的簡短線條,形成一個又一個錯落交織的經緯座標,即使並未真正指向任何時空,畫面中自有似曾相識的景緻慢慢浮現,顯影出像是英國畫家泰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成功掌握水彩的媒材特性,營造出猶如水墨繪畫般首重氣韻的作品基調,從中進而產生自然形成如牧詩般的韻律與節奏,讓觀者得以吟詠再三。像是〈綠遍山原白滿川〉一作,當觀者受到作品題名的暗示後,不免會產生畫面中彷彿有崇山峻嶺羅列,幾道細絹白泉奔流而下之後,復又匯集成穿越平原的一曲江河,如同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之想像。而〈光的畫師〉所映照出來的就像是陽光自雲間灑落,水面波光粼粼的景象,正是莊普向泰納這位擅長捕捉英國瞬息萬變的氣候與光線的偉大藝術家致意之作。對莊普而言,泰納服膺的早已並非單純地再現自然,相反地,他是在把具象風景拆解之後,進而在畫布上呈現心靈風景,在本質上實與百年後才問世的抽象表現主義異曲同工,連帶地也影響到羅斯科(Mark Rothko,1903-1970)以降的諸多藝術家。如是藝術思想上的跨時代巧合,在某個意義上正是前述影片揭示的歷史回音,其實可能在通過蟲洞之後形成共時並置的存在,即使不見得是以人們一時所能理解的方式。
然而,莊普並未只是停留在此,而是讓形狀、色彩與材質像在宇宙當中四處竄動、傳遞乃至於衰變的粒子一樣,不斷地在感官經驗與理性思考之間來回游移,藉此來探討藝術的本質。像是在〈昨夜星辰〉一作中,以類似天文攝影的手法,長時間地紀錄下夜空中繁星運行的軌跡,流露出簡潔明快的詩意,但畫面左側顏色相對較淺的帶狀灰階,卻在無意中成為破解此一浪漫想像的關鍵。同樣取名為〈看不見的風景層〉的兩件作品,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金黃迎面而來之際,卻也強烈地點出了數位矩陣的圖層特質,是精準計算而得的模擬,清楚地告喻了所有可能的風景都不過出自觀者的浪漫想像,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或許正如同與泰納同一時代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所言:「藝術邀請我們思考,目的不在於再次創造藝術,而是為了從哲學上理解藝術是什麼。」他們二者不謀而合的理論與實踐,在歷經一個半世紀,來到今日我們所屬的時空依然餘音繚繞,不絕於耳。這回,莊普返身走進由其個人生命經驗的零碎片段所累積長成的深林之中,即使林中諸多歧路,在穿越濃密樹林之後的遠方,仍可隱約見到城市中一片燈火兀自亮著的景象。然而隨著夜色漸濃,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益發朦朧曖昧,甚至會讓人產生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原來,這片深林正是光陰的聚落,縱然不知起點在哪,也未見終結之處,卻可以清楚感受到裡頭有歷史、有記憶,有無法用文字、言語傾訴的細膩情感。藝術,自然也在其中,等待我們去細細挖掘。
(文章節錄自張禮豪,〈返身入深林‧光陰成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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